文章标题：舒群的“85”后传：美术界有帮小子正闹革命  

作者：黄茜  

摘自：南方都市报2015年7月30日B16版 文化中国

1990年，舒群（左一）、任戬、王广义在武汉。 肖全　摄

85

    美术运动三十周年

    以艺术家王广义、舒群、任戬为代表的“北方艺术群体”，不仅在“85”时期以尼采式的高蹈姿态创造了具有玄学精神、深奥难解的“理性绘画”，也是“85美术运动”背后的重要推动者。年轻的舒群深信“当代艺术是社会批评事业的一部分”，他饱读当时疯狂涌入的哲学书籍，也深受西方超现实主义的影响，渴望卷入社会思潮去“兴风作浪”。王广义则具有高超的“摆平权利体系的能力”(舒群语)，成功说服珠海文联和《中国美术报》做“85美术运动幻灯片展曁学术研讨会”的主办方，使得新潮美术最终获得主流美术界和批评界的认可。

    虽然人们的眼光总是焦聚在1985-1986年，但“珠海会议”并不是“85美术运动”的尾声。在此之后，高名潞、舒群、王小箭、王明贤等人在北京形成《中国当代美术史》写作小组，通过历史书写和1989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“中国现代艺术展”，让“85美术运动”持续深化并永久地进入当代历史。

    舒群在当年是个“布勒东”式的人物，喜欢到全国各地跟人辩论和展开脑力激荡，以他的“思想史风暴”横扫一切。时至今日，舒群谈起“85”还激情满满。

    口述

    写一本当代美术史

    整个1989年的“现代艺术大展”与一本书有关系，就是《中国当代美术史1985-1986》。“北方艺术群体双年展”举办之后，我意识到东北的文化环境已经无法再继续推动思潮了，我其实已经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，必须去北京。除了高名潞以外，后来有一个叫周彦的，硕士毕业论文就是写的贡布里希。我和周彦也一拍即合，他当时给广义写的评论文章非常好，完全理解我们的精神状态。周彦帮我联系调动，把我调到北京的农村读物出版社。当时反正不管在哪儿，能落下脚就能推动运动，只有在北京才能领导这场运动。

    1987年我们就开始筹备“现代艺术大展”，开了一次会，高名潞、栗宪庭、广义、王度、张培力都来了。当时准备在农展馆布展，后来没展成。政策是一紧一松，我们利用松的时候犯上作乱，一紧就蹿回老鼠洞。

    展览做不了干脆就出书吧，当时我想出资料汇编，有点像费大为给“厦门达达”出的那种，后来高名潞建议写成一本书，有理论纲领的，把上世纪80年代的文化思潮全部放进去，老中青可以做对比，写一本当代美术史而不仅仅是前卫艺术的资料汇编。我们当然同意高名潞的意见，因为最高的学术裁判权是他的。我们同意他出书的纲领，也在我所在的农村读物出版社提出了出书的计划。我向各地群体发通知，征集资料，让他们的资料汇集到我手上。广义收到通知，给我来了一封信，说“我激动得整夜睡不着觉，在我的画室里走来走去，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进入历史了。”

    “写作小组”成为领导小组

    整个当代美术史的写作小组，不仅仅是写一本书，而是给这些奋斗着的艺术家带来了底气。广义有个说法：“我们到北京来见你们写作小组的人，就像奔赴革命圣地来见中央领导人。”有一种上头有人的感觉。其实我们都是用自己那点儿工资，自己在捣鼓。写这本书，把高名潞、我、周彦、王明贤、王小箭凑到一起了。因为《美术》杂志是王小箭负责建筑这一块，通过王小箭的引荐，把王明贤介绍到这个小组里来。我也跟高名潞建议，把当代建筑文化思潮也引进来，作为“85”的一部分。高名潞说好好好。他是高大全，对做一个全景叙事很亢奋。

    我们当时有三个据点，一个是高名潞家，一个是周彦的马列教研室，他留校教马列，私下里推动当代，在《美术》杂志上不断发文。一个是我家，就在商业部设计院的寒舍，我和群体成员卡桑的居所。这个据点特别重要，没有据点没法闹革命呀。各地艺术家来了有时候就住我这儿，或者我们讨论也会到我这儿来。还有就是王小箭家，我们都是娱乐的时候去他家，去得不多，一去了他老爸就掌勺，大家会餐。他家有钢琴，谈钢琴、唱歌、闹。

    这个小组成了运动的“中央”和领导小组，和一个作者自己写本书完全不是一个概念。是运动的需要诞生了这个小组。没有专项经费，大部分靠热情支撑。

    这本书写成以后，我们的农村读物出版社的社长却翻脸了。那个社长叫张天民。他主张革命现实主义。他说不出这本书，因为把握不了。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？它的价值在哪里？他搞不懂。我赶紧去找高名潞，说社长不愿意出这本书，担不了这个责任。名潞一听觉得，完了，我们两年时间白费了。我说，这怎么可能呢？我们这一流的书，代表历史最高水平，何愁没有地方出？高名潞说，你到哪儿出去？我说，去找甘阳。

    找到甘阳刘东

    甘阳主编的《文化：中国与世界》丛书，当时引介海德格尔、萨特、福柯、德里达等西方最前沿的学术著作，号称“学界太子党”。那套丛书的顾问是李泽厚和庞朴，在学问界是最牛×的，李泽厚，是上世纪80年代的精神导师。高名潞觉得不太可能，我说你放心，我去谈。《文化：中国与世界》丛书编委里有个刘东，李泽厚的博士生，现在是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副经理。这套丛书甘阳是主编，刘小枫和苏国勋是副主编，刘东是编委，负责美学文艺这一块，正好《中国当代美术史1985-1986》应该通过他来编审。丁方是南京人，刘东也是南京人，我耳闻他和刘东是认识的。我让丁方带我去找他，我们在王府井的中央美院，骑车骑到望京社科院的研究生院。我们跑到刘东的宿舍，跟他开谈。一开始我没说目的，说“85美术运动”，把他眼睛谈得放光。因为他们也是在学术界兴风作浪的，有一种会师感。我先把高名潞给吹出来，正好高名潞在《走向未来》杂志创刊号上发了一篇文章。

    刘东有两个恩师，一个是李泽厚，一个是庞朴。庞朴跟他关系特别好，是国学研究的代表人物。当年李小山不是写《中国画到了穷途末路》了吗，高名潞在学理上分析穷途末路这样一个困境，写了一篇《中国画的历史与未来(上)》，庞朴觉得这篇论文的思想容量很大。以往的美术史没有从社会变革的角度写中国画的问题。我就这样打下了伏笔。

    隔了一个星期，我给他打电话，说我们有一本书，高名潞领衔撰稿的，叫《中国当代美术史1985-1986》。我说《文化：中国与世界》丛书的门槛太高了，但是他手里有很多丛书，随便在哪个丛书里帮我们把这本书出版了就行。他说，确实是高名潞领衔吗？要看书稿。

    后来我送过去，刘东看完稿拍案叫绝，太牛×了！打电话给甘阳，不得了，美术界有帮小子正闹革命呢！后来他给我打电话，说甘阳决定接纳这本书。接下来召开了一次会议，刘东要跟高名潞见面。我跟周彦在他的马列教研室安排好了，有个会议桌，高名潞坐一头，朱青生、王小箭、王明贤也来了。刘东进来，和其他人都不认识，两个人桌子一边坐一个，我说，这就是高名潞。有点像胡锦涛和连战握手似的，镁光灯哗哗哗，历史时刻，这事儿就算成了。

    李泽厚开口

    “现代艺术大展”能够办成，也是因为《文化：中国与世界》丛书，他们是第一个主办单位，接下来是中华美学学会，它们名义上作为主办方非常重要，要是没有它出面，中国美协不会同意，中国美术馆也不会接纳这个展览。

    当时刘开渠是美协主席，让美术界的邵大箴代表美协开会，《中国美术报》那边是主编刘骁纯出席。美术界的主办单位都是以媒体形式出面的。美协没有出面，但是《美术》杂志出面了，《美术》杂志是美协的机关刊物，代表了美协。其实是有意这么安排的，因为前卫艺术存有争议，媒体才有资格介入来讨论这个问题，把它放在争鸣的位置上。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不出面，而是《中国美术报》出面。李泽厚到场，邵大箴发话：李公，这个事儿你说了算，你认为应该怎么做，我们就怎么做。李泽厚说，我觉得这个展览要办。然后大家都笑了。邵大箴说，李公都发话了，那我们照办。在美学这块，李泽厚还是邵大箴的上级，李泽厚是中华美学学会的副主席，邵大箴是理事。这样一来，李泽厚的一句话，相当于给“现代美术大展”开了通行证。

    硕果归谁？

    “现代艺术大展”的筹委会就是写作小组的成员，后来由周彦又引进了一些美院的新锐，范迪安、孔长安、费大为、侯瀚如。写完书有大功告成的感觉，后来有一个硕果归谁的问题。由于“85美术运动”一直是“北方艺术群体”推动的，高名潞有点不太舒服，好像自己像个皮影一样，我和广义在牵绳。大概1987年的时候，广义从珠海过来因为发稿的事和高名潞争吵过一次。书已经完稿，我也把编委会牵上线了，这本书决定出版了，这以后高名潞对我的态度发生变化了。有一次他借丁方之口，说，“丁方说的，为什么总得听他们北方艺术群体的呢？”周彦也是挤兑我的一个急先锋。他要把央美那帮人引介到这个小组里来，但他后来也吃了哑巴亏，他们都风光了，周彦也被边缘化了。我觉得该做的已经做完了，现代艺术大展也搞定了，我觉得可以离开了。也正好有一个契机，建筑界赵冰，少年才俊，要到武汉大学搞新包豪斯。我后来跟着赵冰跑到武汉大学去了，这样退出了“现代艺术大展”的筹委会。“北方艺术群体”一直推动到“现代艺术大展”。因为到了大家争抢胜利果实、争权夺利的时候，我就没有热情了。

    “85美术运动”大事记

    1985

    5月10日，由国际青年联谊会组织的“前进中的中国青年美术作品展”在中国美术馆展出，被誉为“85新潮”的开端

    12月2日，张培力、耿建翌、宋陵、王强、包剑斐等人在杭州举办“85’新空间展”

    《中国美术报》1985年第18期发表舒群的文章《“北方艺术群体”的精神》，被看作是该群体的宣言

    1986

    4月14日，在全国美协召开的“全国油画研讨会”上，高名潞做了名为《85美术运动》的报告

    5月27日，“池社”在杭州成立，成员有张培力、耿建翌、宋陵等

    6月，丁方、杨志麟、沈勤、徐累等在南京成立“红色·旅”

    8月15日，由珠海画院和《中国美术报》共同主办的“八五青年美术思潮大型幻灯展曁学术研讨会”在珠海举行，史称“珠海会议”

    9月，中山大学举办“南方艺术家沙龙第一回实验展”

    9月28日，厦门新“达达”现代艺术展开幕，11月24日参展艺术家将作品付之一炬

    1987

    2月，“北方艺术群体双年展”在长春艺术学院举行

    高名潞、栗宪庭、舒群、王广义、王度、张培力等人开始筹备“中国现代艺术大展”，原定农展馆展出，后因“反资产阶级自由化”作罢

    高名潞、舒群、王小箭、王明贤等人组成《当代美术史》“写作小组”，开始撰写《中国当代美术史1985-1986》

    1988

    10月，在成都举办“1988现代艺术展”，参展艺术家有四川、云南、贵州的张晓刚、叶永青、何多苓、毛旭辉、潘德海等

    10月，徐冰《析世鉴》在中国美术馆展出，批评家认为，《析世鉴》代表“85”转向：由批判和颠覆性姿态转为对意义的退出

    10月，“中国现代艺术展”筹委会在北京正式成立，筹委会负责人为高名潞，筹委会委员包括甘阳、张瑶均、刘东、刘骁纯、张祖英、栗宪庭、高名潞、唐庆年、杨丽华、周彦、范迪安、王明贤、孔长安、费大为

    1989

    2月5日，“85美术新潮”唯一一个总结性展览“中国现代艺术展”在中国美术馆开幕。开幕后2小时，艺术家肖鲁朝自己的作品开枪，随后被警察带走。

    2月10日，展览重新开展。其间因匿名威胁信又暂停一次。展览于2月19日闭幕。

本版采写：南都记者　黄茜

文章为转载，版权归原著作单位所有。

文章网址：http://epaper.oeeee.com/epaper/C/html/2015-07/30/content_3450443.htm?div=-1